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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要给顾沅侍寝记档的旨意是他去彤史馆传的,从头到尾只有他和彤史女官最清楚底细:皇帝虽然不得闲,却依旧担心顾沅空出时候与恭王世子论文,特地传旨掌彤史的女官,无论顾沅当夜是否侍寝,一律记档,除了太素殿里的人外,倘若有人问起顾沅,一律是与皇帝在一处,顾沅就这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连着“侍寝”了十几天,直到皇帝病倒的前一天为止——让太后看这么一份内起居注,岂不是更坐实了顾沅狐媚皇帝的罪名么?
顾沅入京时已经是第二日黄昏,因为太后严令,连宫门也不曾进,只在尚仪局换了寻常百姓衣裳,直接领赏出宫。尚仪局里不知何时已经全数换了新人,连一个曾经熟识的面孔也不见,见了顾沅也都是眼神躲闪,显然甚是防备。
顾沅心底一沉,已经明白了大概,不由得又是微微苦笑。当初凭着意气入宫时,可曾想到出宫时竟会是这样恍若隔世的茫然心境?
明明眼前就是渴求许久不得的海阔天空,为何跨出那一步的时候,却是仿佛斩断了心底牵挂似的痛楚不忍呢?迈过那道高大的门槛,顾沅忍不住回头,重新向琉璃飞檐深处张望,她心底怅然,站了许久,才转过身,正要举步,却听一个带笑声音随风而来,声调不高不低,语气不疾不徐,和主人从容做派结合得天衣无缝:“我曾教过你礼仪,辞出宫时,须得恭谨敬畏,再三叩首,你怎么就忘了呢?”
顾沅蓦地转身,却见宫墙下立着名中年女子,青衫乌发,宽额长眉,端庄整洁中别有意气风流,令人见而忘俗。女子手举羊角灯,笑吟吟看着她,眉目间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,顾沅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夜风吹得冷透了似的,一瞬间烦恶欲呕,在痛楚厌恶中,脑海里却有一线清明浮现,让她抑制着颤抖,艰难地牵动唇角:“原来,原来都是因为你——”
“过了这么多年,又入了宫一遭,总该长了见识,怎么还是这么不会说话?”程素笑容更是欢畅,长眉飞扬,更显出一股不让少年人的意气来,“太后老娘娘和当今陛下圣明烛照,洞察奸弊,岂须我等臣子多言?”她笑了一声,向顾沅走了几步,声音压得低了些,里面的恶意却更无遮无掩,“小阿沅,我早说过,你从了我意,前途自不必说,倘若不从我意,此生功名必然无望——你怎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呢?”
第65章
冷汗自背后绵绵密密地渗出来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师徒决裂的傍晚,顾沅竭力挺直脊背,摆出一副寸步不让的姿态来,“我也一样早说过,程大人,江山易改,本心不移,顾家人的脾性,顾沅此生改不得。”
“改不得,”程素退后一步,指了指长街另一头远远快步过来的几个身影,笑容里颇有些玩味的意味,“我早说过你和吕传明面上合衬——敢跟陛下打擂台,上书直言天家夺人妻子,和你这副改不掉的坏脾气,不正是天生一对么?”她见顾沅脸色更白了些,朝顾沅又靠近了些,见顾沅厌恶地避开,也只又轻笑一声,提着羊角灯扬长而去。
正是宫门行将下钥的时候,几个小太监抬着大铜油壶过来,往宫门口的座地宫灯里注油换灯芯,侍卫们擎着大松明火把来来往往换班,顾沅借着半明不亮的光线把那几个身影打量得清清楚楚:一共是二男一女,左边穿半旧青绸袄裙的是许欢,右边穿玉色官绸皮袍的是吕传,小弟顾洋比当初离家时长高了许多,穿着崭新的蓝布棉袍,小脸被北方吹得通红,正欢天喜地地朝自己连连招手。
夺人妻子——顾沅一瞬间恍然太后何以匆匆将自己扫地出宫,不由得微微苦笑。果然是那人惯用的手段,平素绝不轻举妄动,但只要一发难动手,便要直击要害。大齐素重清流,后宫虽是天子私事,但只要一和前朝声名扯上关系,臣子们便要争相死谏。正因为这一点,自太宗皇帝以下虽然多有寡人之疾,选秀册封却都甚是慎重,并不肯沾染那些瓜田李下的嫌疑。皇帝眼看就要亲政,四方臣民们都眼睁睁看着,一举一动更要比平时谨慎几倍,怎么能沾上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呢?
皇帝此刻在行宫刚刚听太后缓缓诉说了来由,心里头惊疑不已,脸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。她方自苏醒不久,声气还有些虚弱,眉目间却没有半分心虚:“母后,儿才是与顾沅结夫妇之好之人,却不知有什么人敢这样冒名欺人?”
士别三日,本应刮目相看,太后没想到只不过两旬光景皇帝脸皮便厚了数层,怔了怔才开口:“顾沅的供状哀家也看过,她自承与吕家有婚约,皇帝难道忘了?”
太后素来心软,皇帝内里打定了不认账的主意,面上却转了口气:“儿自然不曾忘,只是此一时彼一时。这些时日儿与她两情相悦,已有了夫妻之实,她与吕家虽有婚约,却还不曾成婚,就是按我大齐律法来断,情理两顾,她也该是儿的人——母后,”她直起身来,在枕上向太后叩首道,“母后素来宽容,这一回就成全了儿与阿沅吧!”
皇帝对儿女情长没有半分羞涩,这样大胆地坦言不讳,太后想起内起居注上的字句,不由得更气恼顾沅带坏了皇帝。只是她虽然心里万分不情愿,看着皇帝却又不忍心开口回绝,又不擅长说谎,挨了半晌,只道:“皇帝后日便要亲祭宗庙,这些事日后再从长计较,如今且先歇着罢!”
太后不应承,便是不赞成的意思,皇帝有些失望,还想替顾沅说话,看着太后脸色略一沉吟,便转开了话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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