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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政司按名册点名,众将依次登场。这些将官平日勤加练习,连新补的旗牌官史大奈在内,竟有五七人一箭射中,无一流矢落地。叔宝排在后面,见众人射中,心中懊悔:“我不该说大话!方才姑爷问我会不会射箭,我应‘不会’便罢了,何苦充能?”
罗公一心为叔宝着想,见他神色恍惚,便知其弓矢不济,唤他近前道:“你看我标下诸将,皆善奇射。”本想等叔宝谦让,便可免他射箭,不料叔宝年少气盛,未解其意,脱口道:“诸将射枪杆是死物,不足为奇。”罗公问:“那你有何奇射本领?”叔宝道:“小侄会射天边不停翅的飞鸟。”罗公年高性倔,心想你既夸下海口,便射个飞鸟看看,于是吩咐中军官暂停诸将射箭,专让叔宝射空中飞鸟。
军政司暂且合卯簿,十万大军皆屏息观望。叔宝张弓搭箭立在月台,望穿青天却不见鸟影——此时十万雄兵鼓噪演操,哪有飞禽敢近?罗公便命供给官取来两块生牛肉,挂在大纛旗上。血淋淋的牛肉在风中晃动,果然引来几只山中饿鹰,盘旋着俯冲叼肉。
正所谓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公子在东辕门外替表兄捏一把汗:“表兄今日怕是要出丑了!寻常雀鸟好射,唯有鹰最难——鹰有‘滚豆之睛’,尘不迷、水不迷、草不迷,即便豆滚草中,它在霄汉之上也能看见。若射不下鹰,便是言过其实,父亲定不会重用他。可怜表兄也是英雄,千里投奔,我助他一箭吧!”
公子悄悄撩开衣服,取出花梢小弩,拽满弓弦,从锦囊中取出软翎竹箭架在弩上,藏于怀中。十万官将皆仰头看叔宝射鹰,连跟随公子的四个掌家也未察觉——前边两人自然不知,后边两人面朝西站立,夕阳刺眼,正抬手搭凉棚观望,公子弩箭又轻又无声,竟无人发觉。
叔宝见鹰俯冲叼肉,刚要扯弓,鹰却已警觉,振翅飞开。众人连声催促,叔宝无奈,只得硬着头皮扯满弓弦,一箭射出。弓弦声响,鹰早有防备,一个“鹞子翻身”,竟用硬翎裹住箭矢,翩翩落地。顿时,五营哨声齐响,大小官将齐声喝彩。叔宝自己也纳闷:这鹰怎么就被射下来了?
公子急忙将弩藏进袍服,领四名家将上马,先行回府,也未向母亲提及此事,怕表兄面上难堪。
中军官取鹰献上,罗公念及叔宝是自家亲戚,亲自下帐为他簪花挂红,鼓乐声中迎回帅府,又吩咐其余诸将不必再射,一概有赏,犒劳三军后,自回府中。
家宴上,罗公对夫人道:“令侄双锏技艺绝伦,弓矢更是精妙,只是枪法缺乏真传。”又对叔宝道:“府中有射圃,你可与表弟研习枪法。”叔宝谢道:“深感姑父栽培之恩。”
自此,表兄弟二人每日在射圃中走马使枪,罗公闲暇时亲自指点,传授独门枪法,叔宝的武艺日渐精进。
时光荏苒,转眼间秦叔宝在幽州已逗留半载有余。他本是孝子,当初奉差前往潞州时,只道月余便能归家,却不想历经千般波折,引出无数事端。如今已过去一年半,老母独居山东无人侍奉,他心中思念之情无刻不在。只是他深明事理,暗想:“若我是来幽州探亲,住得久了说母亲年迈要告辞,倒也好开口。可我是戴罪之人,幸得姑父提携,若此时告辞,深知老人家性格固执,怎肯轻易放我遂愿?他若说‘今日我在此为官,你便能回去,若不是我,你还能走?’那时归乡不成,反失了他的疼爱。”这番考量自到幽州便在心中盘旋,虽常与表弟亲近,却只能屡屡央公子在姑母面前美言,求姑爷成全他返乡之愿。怎奈公子与表兄英雄相惜,情投意合,实舍不得他离去,即便父母有意打发,他也要从中阻拦,不过随口敷衍道:“前日已对母亲说过,父亲说过几日便打发兄长回去。”叔宝无从查证,不知不觉又拖延了数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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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仁寿三年八月,一日罗公在书房考校二人学问。公子尚未梳洗,罗公偶然抬头,见粉墙上题有四句诗,认出是秦琼笔迹。原来叔宝思家心切,一日酒后有感,便在墙上题了这几句。罗公知是他心声,看后心中不悦。诗中写道:
一日离家一日深,独如孤鸟宿寒林。
纵然此地风光好,还有思乡一片心。
罗公未等二子相见,便转进后堂。老夫人迎问道:“老爷在书房考校孩儿学问,为何匆匆进来?”罗公叹道:“别人的儿子养不熟,养了也是白养。”夫人疑惑:“老爷何出此言?”罗公道:“夫人,自令侄到幽州,我待他与亲儿无异,本想等边廷有事,让他立功受赏,封官还乡,光宗耀祖。不想他竟不把我当恩人,反生怨怼。适才在书房,见壁上题诗尽是思乡之意,倒显得是我留他在此的不是。”夫人闻言落泪道:“先兄早逝,家嫂寡居异乡,只有这一个儿子,出外多年举目无亲。老爷如今扶持他,即便让他身着一品官服还乡,也不如让他回家侍奉老母。”罗公问:“夫人也想令侄回去?”老夫人道:“我早有此心,只是不敢多言。”罗公道:“莫要伤感,今日便打发令侄回去。”随即吩咐备饯行酒,并传令营中选一匹良马,配上长途鞍鞒,送到帅府。罗公又到书房,让童儿去前边告知秦琼:“请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贮库物件开个细帐来,我好修书。”此时蔡建德仍在潞州任职,正好让秦琼顺路去取自己的物品。
童儿到书房传话:“大叔,老爷打算打发秦大叔回山东,让把潞州贮库的物件开个细帐,老爷要修书。”公子也进来告知叔宝,叔宝大喜过望。公子道:“快把潞州贮库的东西详细开列,让兄长亲自去取。”叔宝忙取金笺纸,细细开列清楚。童儿将帐册取回,罗公写了两封书:一封致潞州蔡刺史,让其归还行李;一封是举荐信,荐秦琼到山东道行台来总管衙门任职。酒席备好后,罗公让童儿请公子陪秦大叔出来饮酒。老夫人指着酒席说:“这是你姑爷为你饯行的酒。”叔宝哭拜于地,罗公伸手相搀道:“并非老夫强留你在此,我本想等边廷有战事,让你立功受赏,封官还乡,继承你先父遗志。不想边廷安宁,未能遂愿。你姑母说令堂年事已高,如今打发你回去。这两封书,一封到潞州蔡建德处取鞍马行李,另一封你带到山东,投给山东大行台兼青州总管来护儿。我与他父辈相交,如今他镇守一方,举荐你到他麾下做个旗牌官,日后有功,尚可谋求进步。”叔宝叩谢,拜别姑母,与表弟罗成四拜相别。席间饮了几巡酒,便告辞起身。此时鞍马行囊已收拾停当,出了帅府,尉迟南、尉迟北得知消息,都备酒挽留。叔宝略表谢意,便连夜赶到涿州辞别张公谨。张公谨想留他在家几日,无奈叔宝归心似箭,只得作罢,写了回信让他转交单雄信,便挥手作别。
叔宝归心似箭,马不停蹄,两三天便赶到河东潞州。进城后到府前饭店,王小二先看见了,慌忙跑回家喊:“婆娘,不好了!”柳氏问:“怎么了?”小二道:“当年在咱家欠饭钱的秦客人,因人命官司被判到幽州,这一两年竟挣了个官回来,戴着大帽,骑着马往府前来了。他肯定恨死我了,这可怎么办?”柳氏道:“古人说得好:‘去时留人情,转来好相见。’当初我叫你别那么势利,你偏不听,如今没脸见人家了吧。你躲躲吧。”小二道:“我躲不了啊。”柳氏问:“为什么躲不了?”小二道:“我开的是饭店,万一他说要住下等我相见,我能躲多久?”柳氏问:“那怎么办?”小二道:“就说我死了吧。人死不记仇,等他走了,我再出来。”王小二慌了神,想出这么个主意,忙躲开了。柳氏是个贤妻,只得依他,在家中假哭起来。
叔宝到店门外下马,柳氏迎上去道:“秦爷来了。”叔宝道:“贤人,我还没进来谢你呢。”吩咐手下看好马上行李,待他到府中投了文书再来。他取了罗公的书信,径直往府中而去。
此时蔡刺史正在升堂,守门人禀报幽州罗老爷差官下书。蔡公吩咐让来人进见。叔宝是个懂事之人,得意之时更显谨慎,从东角门捧着书信走上堂来。蔡刺史在公座上一眼便认出是秦琼,忙走下滴水檐,以礼相待。叔宝上月台行庭参大礼,蔡公先询问罗公近况,接着提到仁寿二年皂角林之事,说已从宽发落。叔宝道:“蒙老大人提携,秦琼感恩不尽。”蔡公道:“童环、金甲从幽州回来,说罗老将军是你亲戚,我十分高兴,便有意指点你去幽州与令亲相会。”叔宝道:“家姑父罗公有书在此。”蔡公叫人接过,见信封是罗公亲笔,便没回公座,当场拆开看完,说道:“秦壮士,罗老将军这封信没别的事,只是要取当年在我潞州寄存的物件。”叔宝称是。蔡刺史命库吏取来仁寿二年寄库赃罚簿,库吏与库书核对旧存、新收、开除、实在数目,将簿册呈到公座上。蔡刺史用珠笔核对银子数目,发现当日皂角林捕人进房时已丢失一些,加上参军厅从中克扣,与原数不符,只剩碎银五十两封存未动。黄骠马已发卖,马价银三十两存库;五色潞绸十匹,做成的寒夏衣四套、缎帛铺盖一副、枕顶等物都在;熔金马鞍辔一副,镫扎俱全;金装锏两根,一一清点后,叫库吏搬到月台上交给秦琼。叔宝一人拿不了这么多东西,曾押送他的童环、金甲见状,便帮他搬运。蔡刺史又吩咐库吏从本府公费银中取出一百两,包好送给罗老将军的令亲秦壮士作为路费,正是“时来易觅金千两,运去难赊酒一壶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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