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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>第四十二回 买棺木那移烦契友 卖衣服竭力葬慈母</b>
词曰:
世最可怜贫与孤,穷途歌唱西风曲。肠已断,泪已枯,自恨当时目无珠。
酒兄内弟交相爱,须知路尺炎凉态。富则亲,穷则坏,谁说人在人情在。
右调《断肠悲》
话说如玉见他母亲病势沉重,不住的流涕吁嗟。洪氏道:“那几天还好,只是从昨日又加重了。”如玉道:“这有两天不曾吃饭。”洪氏道:“连今日就是三天。前几日还扎挣着坐净桶;这几日通是身底下铺垫草纸。浑身纯留下一把骨头。先前还反乱拈的身腿疼,这五六天也不反乱了。将来的事体,你也该预为打照。到是棺木要紧。”如玉道:“这个月内,将你我的几件衣服,并些铜锡器,也当尽了。倘有个山高水低,我还不知该怎么处哩!”
夫妻两人,厮守到一更以后,只听得黎氏说道:“我口干的狠,拿水来我嗽嗽口。”洪氏道:“母亲不吃点东西么?”黎氏将头摇了摇儿。女厮们搊扶着嗽了口,复行睡下,问道:“此时甚么时候了?”如玉道:“有一更多天了。”黎氏长叹了一声,将一只手向如玉面上一伸。如玉连忙抱住。黎氏哭了两声,说道:“我不中用了。”如玉道:“午间于先生说母亲不妨事,只要加意调养就好了。”黎氏道:“我死了倒也好,省得眼里看着你们受凄凉。你过来,我有几句话嘱咐你。”如玉又往前扒了扒。黎氏道:“你媳妇洪氏,是个老实人。你素日把些思情都用在婊子身上,你看在我的老脸,念他父母、兄弟俱无,孤身在咱家中,以后要处处可怜他。你夫妻相帮着过罢。”洪氏听了这几句话,这眼泪也不止一行下来。又道:“家中小女厮们,还有七八个;家人媳妇子,还有六七房。你看女厮们,年纪该嫁的嫁人;家人媳妇,有愿意嫁人的嫁了罢。男子汉死的死了,逃的逃了,留下他们做什么?你也养赡不了许多。金珠宝玩,你变卖了个精光。我止存两皮箱衣服未动。我死后,止用与我穿一两件,不用多穿。余下的,你两口儿好过度。你日前南方去,与我留下一百五十两银子,我止盘用了八九两,如今还在地下立柜中放着。我病这几个月,深知你艰难。不是我不与你拿出来使用,我也有一番深意。我早晚死后,你就用这银子,与我买副松木板做棺材,止可用四五十两,不可多了。你是没钱的时候。余下的银子,就发送我,断不可听人指引,说是总督的夫人,尚昔日那种瞎体面,你就舍命办理,也不过是生者耗财,死者无知的事。”如玉痛哭道:“儿便做乞丐终身,也断不肯用一副松木板盛放母亲!”黎氏道:“这又是憨孩子话。人有富贵不同,我今日只免了街埋路葬就罢了。“说罢,喘吁了一会,又造:“嫖赌二项,我倒不结计你了。人家要的是有钱人,你无钱,谁家要你?尤魁也是前生前世冤债,设有拿住他的日子,多少追讨些。你务必到我坟头前,告禀一声。我在九泉之下,亦可瞑目。”说着,又哭起来:“我儿,我只心疼你日后不知怎么过呀!你父亲当日去世太早,我又止生了你一个,处处顺着你的性儿,只怕你受一点委屈。谁知我深于爱你,正是我深于杀你!你遭了番叛案官司,家业已尽。次后又要做生意。我彼时只尽你的田产物事耗费,不动我手里的东西,你还可以有饭吃;谁想一败涂地,至于如此。罢了,罢了!”如玉听了,如刀割心肺,只是不敢大哭。黎氏又喘息起来。洪氏道:“母亲说的话多了,未免劳神,且养息罢。“黎氏方不言语了。
两口儿守到四更时候,黎氏又嗽了一回口,见如玉在一旁守着,从新又嘱咐起话来。说了半晌,不想舌根硬了,如玉一句也听不出来。到五更鼓后,复昏昏睡去。
天将明的时候,黎氏醒来说道:“我此刻倒觉清爽些。拿米汤来,我吃几口。”洪氏忙将米汤取至。如玉扶起来,黎氏只三两口,就吃了一碗。洪氏见吃的甘美,问道:“母亲还吃一碗不?”黎氏点了点头儿,又吃了一碗。方才睡下,只听得喉咙内作声,鼻口中气粗起来,面色渐渐黄下。如玉、洪氏大叫大哭;家人媳妇同众女厮们将过备下送终衣服,一个个七手八脚,挡扶着穿戴。少刻,声息俱无。一个家人媳妇说道:“太太去了。”如玉捶胸叫喊。一家儿上下,痛哭下一堆。张华等将过庭安放桌帐,把黎氏抬出来,停放在正中。如玉又扒在灵床上大哭,将喉咙也哭的肿哑了。张华上前劝解道:“大爷哭的日子在后哩,此事宜料理正务。”
如玉止住哭声,走到院内台阶上坐下,定省了好一会,吩咐张华道:“咱如今是跌倒自扒的时候。富足朋友,不敢烦劳。你此刻去大槐树巷内,将秃厮苗三爷请来,就说是太太没了,我有要紧话说。”张华去不多时,请来一人,但见:头无寸发,鬓有深疤。似僧也,而依旧眉其眉,须其须,不见合掌稽颡之态;似毬也,而居然鼻其鼻,耳其耳,绝少垂颈凹眼之形。既容光之必照,自一毛而不拔。诚哉异样狮球,允矣稀奇象蛋。
此人是府学一个秀才,姓苗,名继迁,字是述庵,外号叫苗三秃子。因他头上鬓间无发故也。为人有点小能干,在嫖赌场中,狠弄过几个钱。只是素性好赌,今日有了五十,明日就输一百。年纪不过三十上下,“穷”、“富”两个字,他倒经历过二十余遍。入的门来,先到黎氏灵前烧了一帖空纸;见了如玉,又安慰了一番,方才到两书房坐下,与如玉定归了报丧帖式。如玉自知无力,凡朋友概不劳礼,止遣人到老亲处达知。两人商酌妥当,雇人分路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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