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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是靠近汴京,他便越是患得患失。一时间觉得自己劫数难逃,当求仁得仁,坦然对之;一时间却又抱着几分侥幸……
“二公子。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唐康身形停滞了一下,缓缓转过身去,望着来人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田大哥。”
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,一种温暖的笑意从心里传到脸上,他走到唐康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高兴地笑了笑。
“我……”唐康张了张口,吐了一个字来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田烈武靠着凉亭坐下,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空,默然半晌,忽低声道:“你做得对。”
唐康定定地望着田烈武。
“那些狗娘养的,只能算是畜牲。”田烈武低声骂道,“我也想把他们全宰了。但若是你和李浑那小子不把我迷倒,这事我却不会做。我这次擅自出兵,是不得已,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——当年狄相公昆仑关大捷,今兵部郭侍郎当时在麾下,违令出战,大破侬智高,战后回营请死,狄相公说,违令而胜,是谓之‘权’,这是有功而无过——可就在昆仑关大战前,他还一气杀了违令出战的三十二名将校!可见军令这种东西,并非一成不变的。当年郭侍郎若是死守着狄相公的军令,昆仑关之战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。所谓的‘名将’,是要知道审时度势,要有敢承担责任的勇气——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军令甚严,他违令出战是可能要被处死的,却行之不疑,我当年听司马纯父先生讲到这一段时,心里便甚是佩服。我虽然不敢比郭侍郎,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。我以一个小小的捕头,受学士知遇之恩,又幸得皇上的恩宠,能有今日之出身,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。我要是只计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,不顾国家安全,不顾百姓死活,我便是个小人了。但是,这样的事情,毕竟是违令。一个人,若是凭着自己的才智,视军法为无物,也不会是正道。二公子,你想想,若是郭侍郎违令得胜后,便不知收敛,视主将的军令为无物,那他还算是‘名将’么?‘权’这种东西,智者不得已而用之,若是经常用,便不能叫‘权’了。越是名将,用‘权’之时,便越谨慎。否则,军中岂不乱套了?若是恃智而妄为,那我们和雄武二军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遥了。”
田烈武的话,似是谈心,又似是劝诫,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。他望着田烈武,心里隐隐感觉他这个弓马老师,实是大智若愚。
“所以,若是我,我心里再恨那些畜牲。我也不会允许我的部下去做那种事情。那是卫尉寺的事情。我擅自出兵平叛,是不得已,是用‘权’;可是我若去擅杀那些畜牲,我就是滥权。”田烈武回视着唐康,忽然微笑道:“但你这样做,我还是要说你做得对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说不清楚。”田烈武摇摇头,笑道:“或许是我心里虽然明白不应当擅杀那些畜牲,可是却又极想把他们全宰了。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。或许,是看到你这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……”他沉吟了许久,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样说,半晌,方敛容道:“有些话……”
“田大哥但说无妨。”唐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马骑射的日子。
“这样的事情,做了便做了,后悔是没用的。但若是能逃过这一劫,以后二公子须多思量些。象我这样的人,资质有限,守经而不犯错,循规蹈矩,不是难事。但是对聪明人来说,循规蹈矩往往是最难的。不守规矩做了一件事是对的,做了两件事是对的,做了三件事也是对的,但不是说会一直对下去。只要错上一件,便会后悔莫及。因为这样而走上邪路的,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——人极奇怪的,郭侍郎违令立功,人人记得;可是之前违令出战大败而回的三十二将校,却没几个人能记得住。我记得有一回我见学士,学士正在练字,他拿给我看,写的是‘毋作聪明’四个字,学士告诉我,那是《尚书经》里面的话,我当时很奇怪,都说聪明好,为何圣人反说‘毋作聪明’呢?学士说,因为越是聪明人越是容易自以为聪明,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乱子来。自古以来,所有的大乱子,都是聪明人惹出来的,越是聪明,惹出来的乱子越大。所以,他写这几个字,是想提醒自己,不要自以为聪明。”田烈武说到这里,笑道:“学士和我说过的话不多,人人都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,他和我说过什么,我回去以后都会写出来,时时读,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。象这段话,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。后来听人说书,讲典故,我留心对照,越往后便越明白这是至理名言。象学士那样星宿下凡的人,都害怕自作聪明……而且,聪明人易遭人嫉恨,往往也是因为不爱循规蹈矩……”
田烈武这辈子没和人说过这么多大道理,但他与唐康亦师亦友,当年感情也是极好。他是很重情义的人,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为人,又觉得这些话如梗在喉,不吐不快。只是自从再会之后,唐康给人的感觉,表面上看起来亲切平和,但骨子里却有点高高在上,他一直寻不到机会开口,这时终于有机会一口气说出来,竟是感觉如同去了一桩大心事。可是同时心里又感觉有点惶恐——唐康有石越这样的义兄,这些粗浅的道理,哪里还需要他来说呢?
“田大哥……”唐康一生自负才智,外谦而内傲,加上结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,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,也常有一种“礼法岂为吾辈设”的自傲。此时在这前途未卜之际,听了田烈武这一席话,竟猛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有多么的可笑!
大宋东京与西京之间,除了有汴河、洛水的水道外,还有槐荫森森的官道相连,交通颇为便利。然而便利有时亦可成为烦恼,金兰算得清清楚楚,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还没到洛阳时派专人送回来的,自从打发了那个下人回去复命后,便再也没有信件送来。无论是石府还是文府,唐家还是桑家,竟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了洛阳后,走的是哪条道。她估算时间,这几日间唐康便应当到汴京了,只得用傻办法,分别派了人昼夜轮换守着每一条道路,每一个渡口。虽明知这样也没什么用处,但是对于亲人来说,若是什么都不做,却实在不能心安。
接连几天,打探的人都没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踪迹,文氏与金兰几天几夜都合不了眼,心里面患得患失,也不知道是该盼着他快点到好,还是希望他慢点到好。两人眼巴巴盼着唐康回京,眼见着他就要升迁,一家人又可以团聚,却不料中途出了这么一档事,真是祸从天降。初听到这个消息,文氏几乎吓得六神无主,不知如何是好。到底还是金兰能拿得定主意,她和文氏商议后,二人分别去石府与文府打探消息;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个堂兄,难以应付这样的局面,又遣了人快马去杭州报信。但文氏与金兰各自打听了消息回来后,二人一对口风,才知道唐康这祸事闯得着实不小——擅调禁军倒也罢了,唐康竟然不请旨诛杀了七千余名已投降的叛军!文氏是名门高第大家闺秀出身,平生见过的人加起来只怕也没有一百,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么概念,不知者无畏,倒也罢了。金兰听了,当时便倒吸一口凉气,几乎被惊呆了。但她一回过神来,便立即与文氏商议了,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彦博说情,自己则除了陪姐姐金芷外,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几趟石府与桑府——金兰在宋朝这么多年,早已是个汴京通。她平素虽然也有许多交好的闺中密友,但到了这时节,她若自己去行走,便太招人耳目。反倒是桑充国夫人王昉,不仅清河郡主与她是多年好友,甚至连当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——金兰心里也清楚是什么人掌握着唐康的命运,无论是清河郡主还是方氏,其实也做不得多大用处,皇帝、太后再宠爱清河,也不会允许她干政;而吕惠卿的家法是极出名的,这样的大事,方氏就算有心帮忙,也根本说不上话。但明白归明白,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,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,仿佛只有这么做了,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。她心里只能是抱着一丝侥幸,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终说不上什么话,若是王昉能让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两句,或许便是另一种结果——毕竟在宫中各种各样的请托,也是从来没有杜绝过的。
但是,即使做了这一切,对于聪明练达的金兰来说,终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。她根本骗不了自己——唐康的升迁曾被汴京的官员们视为石越东山再起的预兆,人人都认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。明白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,只要数一数学士巷前马车的数量,便可以看得出来。可石越的东山再起,却一定会让吕惠卿感觉到威胁,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,吕惠卿都不会放过,更何况这次唐康简直是将天捅了个窟窿!
“虽说擅调禁军平叛犯禁,可毕竟也是为了朝廷,官家应当不会怪罪吧?”
“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应当处死的……”
对于文氏织造的种种为唐康开解的理由,金兰只能默默地苦笑。她不愿意再去给她增添无谓的压力,如文氏这样的名门闺秀,真的是已经做得足够好了。但是,金兰却找不任何理由来宽慰自己——自古以来,对于身居高位者来说,除了做事的内容外,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样重要,甚至更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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