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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管家听他这一问,不由得哈哈大笑:“十七年前,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。”
“嗯?”
陶管家伸出两个指头,方三响会意,从派出所那边讨来一支香烟,给他隔着栅栏点上。陶管家吞吐了几口,开始了他的讲述:
“我本名叫陶有威,拜在邢台的景廷宾门下学梅花拳。义和拳闹起来的时候,我跟一伙子师兄弟一直在直隶、山东游荡,京城也去过。庚子国变之后,朝廷开始剿杀拳民,还让地方摊派庚子赔款。我师父气不过,扯竿子起义,聚了十几万人。可惜呀,拳脚再好,也不及火枪犀利。袁世凯的北洋军打过来,还有一群洋兵洋将助阵,打得我们大败亏输,师父也被凌迟处死。
“我们几个师兄弟逃回山东之后,无处容身,索性落草做了响马。这人一做了贼呀,是非之心就淡了,开始还自称是梁山好汉,要替天行道,慢慢地,什么坏事都做得不含糊了。我多少还记得师父的教诲,学梅花拳是为了锄强扶弱,不得滥杀无辜。我那几位师兄弟……嗐,不提也罢。
“有一次,有一个叫姚永庚的烟草商人路过临沂附近,我们把他给绑到山里了。师兄弟商量说这是上海来的,留不得,索性敲一笔银子然后撕票。我在给他送饭时,无意中看到他身上带着一根胎毛笔,上面写着‘英子’二字。我一问,原来这是用他女儿的胎毛做的,还是亡妻亲手做成。我也是有过女儿的人,不知为什么,动了恻隐之心,说:‘你若有遗言或遗物,我可以帮你送去。’姚永庚便托我把笔送到临沂的商号。
“我想送一根胎毛笔,应该没什么打紧。没承想,姚永庚在那根毛笔上,拿石头偷偷划出电报码。我们做响马的,哪里晓得这些道道儿。结果信一到临沂商铺,官府立刻派出大兵围剿,噼里啪啦把我们一锅端了。我们几个师兄弟一个一个上了铡刀,轮到我的时候,姚永庚忽然问了我这个问题:‘你手里有别的人命吗?’我说没有。他便向官府求情,把我保了下来,带回上海。到了上海,他牵出一个小姑娘,说:‘陶有威,你因为我女儿救了我一命,我也因为她救了你一命,你们二人该是有缘。’从此我便一直陪着小姐……”
陶管家讲完,从衣服里掏出那一管胎毛笔,递给方三响:“老爷说,这管笔救过他的命,是个有福缘的物件,可以逢凶化吉。可小姐不愿意带,我只好替她带上,随时跟紧。你看,淮北那次我没跟去,她一个人遇到多大麻烦;辛亥在武昌我跟着,她就有惊无险。灵验得很!”
“那您拿给我干吗?”
“这东西不能带上公堂,受不得威严肃杀之气,你先帮我保管着。”陶管家把笔放到他手掌里,忽然又幽幽地叹了一声,“老爷说,等小姐出嫁了,这胎毛笔就放到夫家保管。也不知何时能交出去……”
方三响知道他对这件事最有怨念,收了笔不敢多留,宽慰了几句便离开了。回到旅店之后,他又忙着把今天的调研结果总结出来,一忙就是半宿,忙完以后反而睡不着了。他拿起那管胎毛笔,在一盏油灯下看。
那几根胎毛泛黄稀疏,其实是没法用来书写的,只是个纪念。竹笔杆上除了姚永庚刻上的电报码之外,还有“英子”二字,刻得铁划银钩,大概是请了位书法大师题写。
想着英子原来黄毛丫头的模样,方三响不由得面带微笑,不知不觉脑袋耷拉下去……他突然觉得不对劲,猛一睁眼,发现那胎毛笔竟被油灯点燃了。这一下方三响惊得浑身冰凉,赶紧挪开拍打,笔杆“啪嗒”一声,连同旁边的红十字袖标一起掉在地上。
方三响情急之下,拿起茶杯泼过去,火倒是熄了,可惜胎毛须子已所剩无几。
方三响懊恼无极,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,这才俯身下去,把那根秃笔和烧焦一角的红会袖标一并捡起来。不知是不是那一记耳光让意识变得敏锐,一句话莫名浮现在脑海里。
“你们中国红会之前乱授会籍、滥用特权不说,现在居然连杀人凶手都可以成为会员,获得庇护。我有理由怀疑,你们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!”
这是今天安考生牧师痛斥红会的话,这时回想起来,方三响却觉出一丝古怪味道。
安考生牧师似乎也知道红会在蓝村的那次制服争议,既然在商铺那边打听不出东西,说不定,能从他那里拿到一些消息!
不过今天实在太晚了,过几天青岛会审公廨的人就到。方三响决定等庭审之后,再去找安考生牧师打听。他心疼地把胎毛笔仔细搁进袋子,怀着不知如何跟英子和陶管家交代的歉疚沉沉睡去……
邢翠香拿起一个酡红色领结,把它认真地贴在对面一人的咽喉处,退后一步,又整理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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