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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到这里,忍不住摇摇头:“抗战期间,我们要从敌人手里保住医院;抗战胜利了,还要从自己人手里保下医院,这可真是荒唐。”
方三响道:“国府上个月也迁回南京了,您接下来有何打算?”
“我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,还能做什么?无非是在上医做个教授,开几门公共卫生的课,如此而已。”颜福庆微微抬起头,眼神却闪动着不甘。他似是要避开这个话题,侧头问道,“眼下这场霍乱,现在状况如何了?”
方三响叹道:“这次的传染规模太大了,累计感染五百余人,每天还新增二十多例真性霍乱,死亡率差不多是在一成。在我印象里,哪怕是清末那会儿,上海也没有过如此规模的时疫——您是公共卫生专家,您说这怎么还越过越回去了?”
“唉,中国抗战前的公共卫生工作,就搞得很差。经过八年蹂躏,只怕是雪上加霜,更加不堪。时至今日,上海还有七成居民喝的还是未处理的河水与井水,这是霍乱的根源哪。你不让他们喝脏水,又没有干净的水提供,怎么办?”
颜福庆郁闷地拍了拍扶手,可仍觉得憋闷,索性站起身来,在走廊来回踱步,仿佛这样才能把气顺出去:
“三响你不知道,现在中国的公共卫生状况,太糟糕了。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个月发布了一个统计。日本投降已经快一年了,中国的黑热病年发病率,从战前的二十万例,发展到二百万例;伤寒从七十万例上升到一百五十万例;其他的如天花、疟疾、斑疹、结核和血吸虫等,上升幅度也十分惊人——你可知道这一切的症结在哪儿?”
“人手。”方三响回答。
“没错,人手。”颜福庆似在课堂上一样,“如今,全国符合标准的病床只有五万张,政府颁发执照的医师只有一万两千人、药剂师七百人、护士五千七百人。要照顾四万万人的健康,杯水车薪,杯水车薪哪。”
他到底是做过卫生署长官的人,对这些统计数字无比熟稔。
“所以我辞去了一切公职,专心在上医教书。巴望可以多培养一些医生出来,略解燃眉之急。”颜福庆道。这时方三响鼓起勇气,出人意料地开口道:“关于这一点,我认为您的想法有问题。”
“哦?”
“就拿上医和协和来说,一个学生成为独当一科的医生至少需要七年。全国医学校只有二十几所,每年输送出来的医生,能有多少?何况这些医生,有多少是留在北京与上海这样的大城市?有多少能惠及边远山区和底层民众的?”
颜福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:“依你之见,学校要求严格反而是错的了?”
“不,现在的医疗教育没有问题,我也希望中国的医术能比肩英、德、美。但现实是,中国太落后了,我们精雕细琢出了少数精英,在公共卫生的低端人才培养上投入却太少了。我国的人口太多,地域太广,几个京沪的好医生,覆盖不了广大民众的健康问题。我们真正需要的,不是二三十个名医,而是十几万水平一般的卫生工程师、卫生监察员、公共卫生护士和助产士。”
方三响说完之后,颇有些忐忑不安。这一番言论,可谓离经叛道。这让任何一位医生听了大概都要叱责。他赶紧补充道:“当然,正规医疗教育还是要的,只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,我觉得应该优先满足最广泛的基本需求。”
颜福庆没有生气,反而笑起来:“你这个说法很好,就是有点冤枉人。其实上医的校长朱恒璧,还有现在手术室里忙活的沈克非,他们都和你的观点差不多,都认为应该让医疗教育下沉,覆盖更多人群。事实上,这项工作在抗战期间就在做了,姚医生不也参与其中吗?”
“是的,英子跟我说过。她说歌乐山下重建的那个卫生示范区,后来改成了中央卫生实验院,进行公共卫生人员的试点。”方三响点头。
“当时我们的规划是,摸索出一套初级卫生员的培训体系,分成看护、助手、助理三档。看护只要培养一个月,助手一年培训,助理四年培训。这些人毕业之后,可以分散到县一级的卫生站去,提供最基础的一些医疗服务。这样只要十年时间,就能有足够的人手,把公共卫生体系延伸到大部分县城里——你看,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?”
颜福庆说得兴致勃勃,方三响却有些煞风景地问道:“那么实际效果呢?”
这一句问出来,颜福庆的眼神霎时变得黯淡。他沉默良久,方开口道:“我给你讲一个陈志潜医师的故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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